【七十四】
小关第一次偷毛纺厂的东西确实是已经被逼得没办法了。他们洗毛车间已经放假三个多月了，这也眼瞅着要过年了，少有的那几个放假补贴钱根本不够维持基本生活。
小关的哥哥和嫂子都已经出去单过了，日子过得也不富裕，家里爸妈又都没有劳保，紧紧巴巴的几个钱，花完了就没了。
小关知道现在师娘那边也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一段时间里，他像一个满街乱窜的老鼠一样，四处寻觅着能赚钱打零工的机会，可是现在满大街都是毛纺厂里放假和精简下来的人，就连以前没人愿意干的蹬三轮车拉脚，如今都要排成了排等客人了。
找一份工作，在当时来说，简直成了一种奢望。
那天晚上小关原本是去七中后墙外的一家租书店里还书，这家小小的门脸，小关已经连续来了三年了，老板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平时里就围着自己的小书店转，几乎看不到他外出。
小关最初在这里租书是五毛钱一本，后来包月是二十块钱一个月，由于和老板很熟了，每次来了这里，都会和老板不长不短的聊上几句，顺便放下看过的书，带走几本新书。
那天像往常一样，小关换完了书后，和老板聊了聊天，老板说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以前毛纺厂很多工人都会来这里租书，可是自从开始阶段性停产之后，他这个小小租书店的生意是一落千丈，小关笨拙的安慰了老板几句，喝了老板一杯茶，就迎着寒风，走出了租书店。
就在路过毛纺厂厂区东侧院墙的时候，他看到有两个黑影鬼鬼祟祟从院墙一个缺口的地方钻了出来，小关停住自行车，屏住呼吸，愣在了当场。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腊月的天气外面滴水成冰，原本已经日渐萧条的毛纺厂东侧小街一个路人没有，仅有的两个路灯昏暗得比萤火虫的光也亮不了多少。
从院墙里跳出来的那两个黑影也明显看到了小关，可是他们貌似并不害怕被人撞见，大摇大摆的抬着从毛纺厂院内偷出来的东西往北大街走去。
这要是在三年前，小关一定会大吼一声冲过去，揪住这两个破坏毛纺厂生产大计的小偷，他也相信只要他一声大吼，无论是毛纺厂里面正在上班的工人，还是周围那些和毛纺厂做了半辈子邻居的老百姓，都会踊跃出来帮他一起捉拿小偷。
如果师父知道了他这么干，还会拍着他的肩膀，或是捶一下他的肩膀，夸他干得好，长大了，像个爷们儿。
现在不一样了，师父已经去世快三年了，他小关在毛纺厂里就是一个没人收没人管的孤魂野鬼。更何况现在毛纺厂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毛纺厂了，就算小关跳过去大吼一声，寂静的工厂里不会有人出来帮他捉贼，周边的老百姓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会因为帮毛纺厂捉贼而奋不顾身。
退一万步说，就算小关自己冲上去和小偷搏斗，把小偷逮住了，谁也保不齐这些小偷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和后台，而他小关难保以后不会遭受到打击报复。
小关像个丧家狗一样垂着脑袋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他觉得自己白看了那么多武侠小说了，连个行侠仗义的勇气都没有。
回到家中，小关根本不去理会父母每天颠来倒去指桑骂槐的唠叨，胡乱在锅台上找了点儿吃的对付一口，就又关上自己的屋门，在一盏小灯下翻开了新租来的一本武侠小说。
小关盯着手上的书看了半天都没看进去，他始终忘不了那两个从墙洞中钻出来的黑影，那么坦然，那么明目张胆，那么淡定自若的就抬着毛纺厂里的家当走了。小关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为啥毛纺厂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了呢？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从一个巅峰时期，直接进入了濒临绝境的衰败时期。大家已经没什么可以生产的了，都开始偷着卖家当了。
想到这里，小关把书扔下，坐了起来。既然都他妈已经黄了，谁卖不是卖呀？西游记里猪八戒都知道等到散伙的时候，要分行李的，我小关为什么穷成这副逼样，凭什么就不能分行李呢？自己也是为了毛纺厂的生产建设做出过贡献的，可得到什么了？什么都没得到，反倒是那些蛀虫们一个比一个肥。
去他妈的，当不成侠士，当个侠盗也好，就算称不上杀富济贫，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小关暗暗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工作，还有自己师父这么多年的努力奋斗，用自己的方式讨回一个公道。
自从那晚以后，小关就起了去毛纺厂偷盗的心。由于毛纺厂百分之九十的车间都已经停产了，几个有限的没停产车间，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三班着全天候开工，所以一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工厂一片死寂。就着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小关钻进了厂院墙东侧的那个墙洞。
从那个墙洞进去，最近的建筑就是毛纺厂的挡车车间了，在那里，宋卫国曾经带着小关学习挡车，学习如何工作。但这次小关根本不敢回忆那些从前，因为他的心跳得厉害，整个手脚都因为紧张而不停地颤抖。
小关熟悉毛纺厂厂区里的环境，就像熟悉自己家的小院子，自从十七岁进了这个厂子以来，小关就把这个厂子当成了家，他快乐的日子是在这里度过的，失落的日子是在这里度过的，他的感情几乎完全投入在这间偌大的毛纺织厂里了。
今天，他不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来的，而是钻进了东侧院墙那个他一直跟厂里说要补上，却没人去补的墙洞。而且，他今天来的身份是小偷，目的是要偷毛纺厂里的废铁。
作为一个大厂，厂子里面的铁器并不少，但除了毛纺厂内的人，很少有人能分辨出来哪些是废铁，哪些又是生产时候能用得上的好铁。小关无疑是能分辨出这些废铁的人，他太熟悉毛纺厂了。
十几分钟后，整整一麻袋的废铁，大约有七八十斤的份量，被小关连拖带拽的带出了东墙墙洞。
从墙洞里出来，外面的夜略显喧嚣，小年夜里，许多厂区附近的百姓人家都放起了鞭炮，可是在这条小街上，却冷清异常，连一个人都没有。小关不顾冰雪，一屁股坐在了东墙的墙根底下，一边紧张的喘着粗气，一边点燃了一支烟。原来从毛纺厂里拿点儿东西出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以前，小关看过锅炉房的人卖煤，也看过销售部的人卖呢子面料和地毯，他甚至还看过汽车队里的人半明半暗的拉着整桶整桶的汽油出去卖，正因为是如此的容易，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毛纺厂里捞点儿好处，贴补自己的生活。
这次偷来的这些铁，被小关八毛钱一斤卖给了废品收购部，收铁的人一副了解于胸的样子，根本不打听小关这些铁的来历，只顾着给他称重，付钱。
拿着这些钱，小关的手还是停不了的在颤抖，他一遍一遍地数着钱，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干的这档子事儿，钱给他带来的热量已经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小关渐渐的意识到，他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在接下来的几天晚上，小关都会从不同的墙洞里进入毛纺厂厂区和仓库，他知道这个厂院墙的每一个漏洞，出入自如，得心应手。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小关骑着一辆带后架的，崭新的二八自行车，进入了明正胡同，走进了宋寡妇李芳华家的院子。
宋寡妇李芳华失业了之后，一直在艰难度日，她和宋宁娘俩儿就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经不住坐吃山空的日子，况且宋宁还要上学，宋寡妇李芳华张不开嘴，不敢说让女儿退学这样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她不能让女儿失学，因为这不仅仅是她的底线，也是她男人，那个死去的宋卫国的底线。
年，对于富人来说是炫耀和享受，对于正常人来说是幸福和团圆，可是对于穷人来说，就是一道最难逾越的关。已经吃了一月的土豆炖白菜了，家里也已经没有大米了，锅里贴着玉米面的饼子，宋宁坐在已经被收拾起来的缝纫机上写作业，李芳华房前屋后的转悠着，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忙，起码自己的心不慌。
“师娘，我来吃饭来了。”小关在院子外面一边拍门一边叫着。
“你咋来了呢？眼瞅都过年了，还到处乱跑。”宋寡妇李芳华把门打开，让小关进来。
“这是五斤肉，肥瘦都有，你看看够秤吗？我怕卖肉那小子骗我，我也不认秤，多了少了也没个数，你看要是少了，我去找他去。”小关现在看上去利索了一些，笑容也十分爽朗。
“哥，你来了。”宋宁一听到小关的声音，也连忙从房间里放下作业走到了院子里，她觉得这个家十分压抑，还好小关的及时来到，让她心情能够稍得缓解。
“嗯呐，哥过来看看，看你们过年缺点儿啥不，顺便吃顿饭。”小关走过去揉了一下宋宁的短发说。
“啥也不缺，你这孩子，来还买肉，真不缺啥。”宋寡妇李芳华跟在小关和宋宁的后面进屋，嘴里念叨着说。
“大饼子呀？师娘你太好了，你咋知道我最爱吃大饼子呢？”小关揭开师娘家的锅，看到里面的贴饼和土豆炖白菜，假装很开心的样子，伸手就在锅里拿出了一块大饼子，塞进了嘴里。
“这孩子，咋不洗手呢？宁儿，快给你哥倒点儿热水洗洗手。”宋寡妇李芳华吩咐宋宁说。
吃完了这顿只有大饼子和白菜炖土豆的饭，小关拿出了两百块钱，他把一百块钱塞在宋宁的手里，说是给她的压岁钱，然后又郑重其事的把一百块钱交给了师娘，说这是孝敬师娘的过年礼金。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宋寡妇看着手上小关塞过来的钱，当时就警惕了起来，因为她知道小关也已经放假在家，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钱。
“你还不知道吧？我四大爷现在在铁道东那边开了个收购站，收绿豆和辣椒，挣了不少钱，现在我过去给他帮忙了，帮他检料，一个月不少挣，有些送货的还能给我点儿辛苦钱。”小关把在家想了很久的借口，说给师娘听。
“哎呀，那可不行，你挣人家工资就拿人家工资就行了，送货的那些钱你可不能要，万一人家的货不好，你给收砸了，这可就是大事儿。不行，这钱师娘不能要。”宋寡妇李芳华连忙把钱又推给了小关，宋宁这时候也听话的把钱塞回到了小关的手上。
“师娘，要我说啥好呢？这钱就是我的工资呀，我说的那些送货的人，给我的钱也就够我买烟抽的，再说我在那边包吃包住的，没啥花钱的地方，我四大爷都说了，我要干得好，以后我娶媳妇他都管了。”小关嘻皮笑脸地说。
“啊？那可怪好的呢，师娘就盼着你啥时领个媳妇来给我看看呢。”宋寡妇李芳华好久没有笑得这么自然和开心了。
“钱你们放心收下吧，宁儿，你要好好念书，师娘我也带你再寻寻有啥工作能合适你干的，反正不用怕，有我呢。”小关拍着胸脯说。
从师娘家出来，小关的热血上涌，在师娘家表现出来的伪装，已经全部在他一人个的路上被剥离得一干二净，小关把自行车踩得飞一样的快，风吹在他的脸上跟刀子割的一样。
这年头他妈的怎么了？认劳认怨的吃不上饭，偷鸡摸狗的反倒吃得满嘴流油。小关知道自己已经堕落到了那个偷鸡摸狗的，但他不后悔，他觉得他这样做，是被这个社会给逼的，准确地说，是被毛纺厂给逼的。
在路过毛纺厂时候，小关自行车顺势一拐，又拐进了一个院墙边上的暗道，他把自行车停在墙角，翻身就上墙进了毛纺厂的院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