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未解之谜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阿里位于西藏自治区西部边境,距拉萨1700多公里,国外学者有时称它为Western Tibet.国内俗称为“小西藏”。

  


土林环绕的扎达县。周爱明摄

  
  阿里位于西藏自治区西部边境,距拉萨1700多公里,国外学者有时称它为Western Tibet.国内俗称为“小西藏”。
  
  近年来国内外的藏学界似乎有一股“阿里热”。不仅是有关专家学者,而且还有一大批记者、画家、作家、摄影师,都如痴如醉地被吸引到千山之巅、万水之源的阿里高原。人们将阿里当做探险的目标、旅游的目的地、考察的园地……一个接着一个闯进这片“未经现代文明染指的最后净土”。确实,高科技、高发展的现代文明正在日益迅速地冲击着每个地方每个角落,影响着每个人,改变了每个地方每个人。也可以说,现代化的浪潮就像一次次地震,正在动摇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使每个人或多或少地感觉到振荡。昔日令旅行家和探险家感到陌生、惊讶、困惑的古老文化和古老的社会正在发生巨变,甚至开始消失,西藏包括阿里,正在迈向现代化。人们都知道,美国印第安人的文化现在只能在博物馆或电影电视中看到,任何深山老林、大漠荒野、孤僻岛屿都不能阻挡现代的工业文明、商业文化的冲击。同样,古老而灿烂的西藏文化、阿里文化在当今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也不可能再隐藏于千年的冰雪和云封雾锁之中。每年我们的西藏之行都能亲眼看到古老的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发生的变迁。虽然改变的速度比内地缓慢,但毕竟可以一眼看到,抬手举足都能感觉到了。
 


本文作者(中)在阿里古格考察时与著名作家马丽华(右二)和南希教授(右一)等人的合影。

 
  在阿里狮泉河镇这个区府所在地,这种变化尤为明显。无论是古老的象雄文化,还是古老的古格文化,在狮泉河城镇中已经找不到蛛丝马迹。相反,现代观念中的商店、饭店、宾馆、机关、影院等等比比皆是,使人感到整个狮泉河镇像是近10年才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这座新兴的城镇与内地的城镇及四川的康定、藏北的那曲、藏南的泽当一样,都成了现代都市文化的产物。难怪西藏著名作家扎西达娃感到“阿里存在的不现实”,他惊呼:“奇怪,土著阿里人到哪里去了呢?”透过狮泉河镇大街上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可以分明感受到现代意义的竞争、不安和紧张。
  
  如今阿里也和藏族其他地区一样,公路四通八达。公路沿线的农民、牧民,不再将追求自给自足的生活作为最大的荣耀;不再仅仅为自己消费而种植农作物、饲养牲畜。越来越多的人一年比一年更依赖于市场的买与卖,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货币的作用和金钱的积累。如果有一天,阿里人都坐着汽车朝神拜佛,用拖拉机运输羊毛,那么我们描述的种种引人入胜的风土人情还会存在多久呢?
 


阿里普兰科加乡的传统服饰。张鹰摄

  
  这样的疑问并非杞人忧天。当我们在科加村调查时,发现短短30多年前存在于此地的社会形态,只有少数人犹有记忆,大多数中青年农民对此已非常隔膜了,不少人甚至不知道封建农奴制为何物。这使人想起110年前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摩尔根在他的《古代社会》中断言:“印第安人部落民族文化生活在美国文明影响下,正在日渐衰退,他们的技术和语言正在消失,他们的制度正在解体。今天还可能容易搜集的事实,再过几年之后,即将无从发现。”他的预言今天在美国已经成为现实,现在我们只能通过读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间接的方式去了解昔日的印第安民族。此时此刻,我们即使希望多几部像《古代社会》这样的书也不能了。对阿里,我也有同样的担心。假如100年后,关心阿里的后辈也只能从古籍中了解阿里的话,会不会责怪我们留下的东西太少了呢?所以,今天人们怀着开垦处女地的喜悦心情去发掘和记录正在一天天消失的文化,其价值和意义已远远超出了学术范畴及一般的考察范围。今天的阿里是过去的阿里的延续,不知过去的阿里焉知今日的阿里?未来的阿里又是今日阿里的发展,不知今日的阿里又如何去规划和建设未来的阿里?我们这一代肩负着复原过去的阿里和建设今天的阿里的使命。我们责无旁贷。


  更何况阿里不但以“世界屋脊之屋脊”著称于世,而且它在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语言学等方面所具有的资料之丰富,为其他藏区所不及。由于地理位置特殊,阿里的文化价值和意义也远远超出了阿里本地和藏族本身。现已发现的考古、文献资料足以说明,很早以来,从我国北方草原到中亚草原,乃至古埃及文明、南洋大陆孕育的思想和古印度文明,就从四面八方如风一样吹进了阿里高原。各种文化相互融合、重叠,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举世瞩目的民族文化合成,呈现出迷人的多元文化的特点,因而迄今为止,阿里仍然有许多没有揭开的历史之谜──“象雄之谜”、“古格之谜”、“本教之谜”、“岩洞之谜”、“古城堡之谜”、“岩画之谜”、“神山神湖之谜”……在千年的冈底斯雪山周围,在古老的象泉河、马泉河、狮泉河流域,究竟隐藏着多少人类文化的秘密?隐藏着多少藏族历史的秘密?隐藏着多少藏族社会的秘密?
 

 

冈仁布钦神山。  张超音摄

  
  今天的阿里似乎已成为荒原的代名词,既没有什么大城市,也看不到更多的人影。在这块3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六七万人口。面积相当于内地的很多省,人口却还不到内地的一个县,甚至一个乡村。如四川的温江地区,平均每平方公里有400多人,而这里平均5平方公里才有一个人,有大片无人区。由此绝难想象这里1000多年前存在过闻名西藏的五花八门的王国、部落,有的势力还很强大。在踏入阿里这片神奇的土地之前,我翻阅了大量藏文文献和汉文文献,看了《拉达克王统记》、斯汤因的《西藏文明》、杜齐的《西藏考古》、罗伯特·维他里的《古格普兰王国》,本教中有关象雄的记载,古格堪钦·昂旺扎巴的《阿里王统记》和《红史》、《青史》、《白史》以及很多考古报告。从中得知,阿里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灿烂的历史。
  
  到西藏西部的阿里考察是我多年的梦想。记得1978年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不久,白发苍苍的王森教授拿着一幅西藏地图给我们上藏族古代史课。当他手上的铅笔指到阿里时,双目紧盯着我们说:“这里有很多历史的空白。”
  
  说到阿里的历史,人人都要提大小羊同,但大小羊同究竟在何处,是否就在阿里,至今也是一个疑问。不过据专家考证,《通典》所说的大小“羊同”与古代的里外象雄大概都在以今天的阿里为核心的位置。①大羊同位于和阗以南,由西向东绵延约千里。小羊同在大羊同以西。在吐蕃统一青藏高原之前,阿里一带不仅有势力雄厚的大小羊同,还有与吐蕃王朝关系密切的勃律。据说公元740年,吐蕃的公主嫁给了勃律王为妻。《册府元龟》也有记载:“大羊同国东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阗,东西千余里,神兵八九万。”可见大羊同地域广阔,兵强马壮。而吐蕃王朝建立之初,为了征服大小羊同,真是费了不少心机。一会儿使出联姻一招,一会儿进行军事征讨,反反复复多次,“至贞观末,为吐蕃所灭,分其部众,散之地。”②大小羊同覆灭之后,吐蕃军队中还有羊同的痕迹。两部唐书的吐蕃传中几次提到大小羊同,还说在9世纪中叶,吐蕃曾征集8万苏毗、吐谷浑和羊同的士兵去保卫洮川。直到吐蕃王朝崩溃,大小羊同之名才消声匿迹。此外,古老的阿里西部还有一个悉立国。吐蕃史书、《新唐书》、《册府元龟》都提过它,说它“有户五万,神兵五万”,大致在吐蕃的西南地区,即冈底斯山以西,克什米尔以南,“羁事吐蕃,自古未通中国”。“男人以缯彩缠头,衣毡褐,妇人以辫发,著短褐”。“死者葬于中野,不封不树”。而今天印度与巴基斯坦正在武装争夺的克什米尔,古称“失密”,公元4-8世纪文化在这片西域之土高度发展,对藏族的古代文化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印度的许多高僧曾途经克什米尔进入西藏传教。藏族也曾派出不少名僧前往克什米尔留学。据《旧唐书·吐蕃传》,其地“兵马复多,土广人稠,粮食丰足”。大约公元709年,悉立国国王被吐蕃大将俘虏;稍后至737年,大小勃律也归降吐蕃。历史上这一带以出产羊毛绒,即开司米而闻名天下。
 


字徽与力士图。古格王宫遗址中的壁画。张超音摄

  
  从大量藏汉文史书及人们的研究成果来看,这片世界屋脊之屋脊,并非从来就如此荒凉。在古代,它既与犍陀罗和乌苌国(斯瓦特)接壤,又与该地区的小国毗邻,古老的希腊、波斯和印度文明就从这里传至吐蕃腹地。这里出现过象雄等繁荣昌盛的文明古国。藏文史书《玛法本错湖历史》、《世界地理概说》等都有有关象雄的详细资料。《世界地理概述》称象雄分为三部分:里象雄、中象雄、外象雄。冈底斯山以西三个月路程以外的地区为外象雄,越过了今天的克什米尔,直接与波斯接壤;中象雄在冈底斯山以西一天的路程之外,东与吐蕃接壤;里象雄以穹保、泸湖山为中心,包括今天阿里的大部分无人区和那曲地区,以至安多地区,包括霍尔三十九族和甲得二十五族。当时的象雄远远超出今天的国界,由十八个国王统治,拥有众多城镇、部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字和文化。阿里无疑是象雄故地。
  
  著名的本教史书《世界地理概说》说,吐蕃的第一代至第八代赞普,都从象雄地区请过本教的巫师到雅隆地区传教,或为赞普治病。松赞干布的五位妃子中也有一位是象雄国王的公主。尽管今天的藏文是随着的兴起而形成的,藏文史书说松赞干布之前无文字,《册府元龟》也说“其礼治无文字”,实际上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表明,在正式的藏文文字创立之前,已存在一种近似藏文的文字,即象雄文字。据见过有关珍藏品的边多、张鹰撰文介绍,扎达(rtsa md)县一位著名的藏医藏有“斯文”、“象雄文”、“藏文”和“梵文”相对照的古书③。一些国外学者已发表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1965年出版了《藏语象雄语辞典》;法国的斯坦尔在《本教的象雄语》一文中声称,藏文就是根据象雄文而创造的,他还认为象雄文与梵文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阿里从相当古老的时候起就向四邻开放,在古代中国与西亚各国的文化交流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经考证,早在唐代,中国与外界的交流,主要是通过陆路。从甘肃、青海、新疆再到西亚的丝绸之路已广为人知,其实还有另一条走的人较少,但确实存在着的陆路,那就是从四川西部经玉树到吐蕃,再经小羊同走向西亚。这条路也可到达当时的波斯,是西藏和波斯之间文化交流的孔道。长期以来,因《西游记》的影响,人们有了这样的印象:唐代著名的玄奘法师出使西域是沿丝绸之路而行的。但根据唐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上记载的内容来看,玄奘是从阿里进入印度的。随后,走过这条路的僧人还有道希、玄台、道却、道升、玄惠等。现在这条路引起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已有人称它为麝香之路。其实麝香算不上这条路的代表物,因为当时麝香在交往的几个国家中算是大路货,用不着千里迢迢地进行交换。也许称为珠宝之路更为恰当。据古代藏文文献记载,一个名为“大食”的国家很早就与藏族有极为密切的联系。所谓“大食”,一些人包括我自己认为就是过去的波斯,现在的伊朗一带。最早大食只不过是这一地区一个部族的称谓,到了公元7世纪,随着伊斯兰教在西亚的兴起,逐渐形成一个以巴格达、开罗、科尔多瓦、西班牙为中心的阿拉伯文化,在医学、数学、历法、建筑等各方面取得重大成就,史称大食国。中世纪时,大食国对亚洲、非洲、欧洲部分地区的科学文化发展影响甚大,同时与西藏的文化交流也日益频繁。据敦煌有关吐蕃历史的记载:公元732年,“大食与土骑使者均前来赞普王庭致礼”。一些藏文文献称“西方月亮落下去的地方,有财宝大食王”。很显然,唐代及其以前,“大食的财宝”无论是些什么,都曾经过阿里地区输入西藏,其中包括被藏族人民视为奇珍异宝的料珠(gzi)、藏红花(gur-gum)等。那里是藏族地区很多珠宝的来源地。《智者喜宴》提到松赞干布设宴招待大食等地的使臣。《大昭寺志》也说“天竺、汉地、大食及格萨尔等诸大王对松赞干布表示尊敬并献宝物”。


阿里地区的牧女服饰。  张鹰摄

  
  建立于公元前550-330年左右的波斯帝国,到了公元前226年至651年,又建立过萨桑王朝。公元前2世纪,著名的“丝绸之路”开通,西至罗马。到了公元5世纪后期,波斯与中国经济文化交流更加密切,甚至有波斯人住在中国。因而到了唐代,西藏(当时为吐蕃)的一些风俗习惯,还明显带有波斯的风味。近代著名的藏族史学家更敦群培的《白史》说:“彼时(指唐代)其他国家与西藏关系最多者,厥为波斯等国。尔时波斯国中,非但盛行,即哲理等学说,也无能比较彼国者。故西藏之王臣,似皆学波斯国之风俗。传说松赞干布以红绢缠头,披彩锻之斗篷,著钩尖革履等,亦皆同波斯之风俗……阿里拉达克处,直到现在传为法王后裔者,于新年等节会,谓是往昔王之服饰,戴一顶赞形之帽,其顶细长角上有长寿佛像,用红绢缠缚,绢端于前交错等等。”所以布达拉宫、大昭寺所供奉的松赞干布像头上戴的帽子明显不是藏式的;唐朝宫廷画家阎立本(公元627-673)画有一张和亲图,画上吐蕃大臣禄东赞那华丽长袍上缀有联珠花纹,联珠相对称,并绘有小鸟及其他动物。松赞干布还邀请过一位印度医生金刚幢,一位唐朝医生和一位大食(波斯)的拂林医生噶列俄赴藏。但只有“古希腊医生”噶列俄被任命为太医或医师长。后来金城公主于公元8世纪重新推动印度和汉地的医学著作翻译时,她又从拂林请来了一位医师,名为毕齐参瓦西拉哈,这个名字明显有波斯文的痕迹。这位“赞普的贵人”也被任命为太医,。而今著名的藏红花,藏语叫“格格”,还有小茴香、肉桂等实际上最早并不是西藏的产品,而是古代波斯人擅长栽培的植物,现在藏语对这些植物的称呼就是从波斯语中借来的。
  
  “在班公湖附近的昌孜还有一些用藏文、龟兹文和粟特文所写的沃教碑文,其时间肯定为公元9世纪。勃律地区和勃律语如同象雄地区和大食语(伊朗,阿拉伯)一样,它们在有关本教和莲花生上师的传说中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④。看来这片外表荒僻的土地,实际上从相当古老的时候就开始向四邻开放。直到现在从阿里发现的许多文物如岩画和动物纹饰等,经考证是公元6世纪古格王朝兴起之前的物品,它既不属于象雄,也明显不是古格的遗物,只能说来自于另一个更古老的民族或部落,到底是哪个民族或部落呢?如此等等,各种文献上留给我们有关阿里历史文化的疑问太多太多。因此,要复原阿里的过去,展示今日的阿里,都离不开人类学的田野考察。当然,我说的人类学是指正宗的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如果从这个学科的原理出发,或运用该学科的研究方法,有两点是很重要的:一、综合利用历史文献、民族学、考古学及至语言学、体质人类学的资料,复原人类过去的历史文化,探索人类今天的社会发展规律。如此这般,既可以纠正历史文献“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之错;又可以帮我们读懂千万年埋藏在地下的“无字地书”——考古发现;二、文化人类学专业的基本要求之一,就是必须在田野调查或实地调查(fieldwork)的基础上,从事人类社会文化的研究。以下就是我于1990年前往西藏西部的阿里进行实地田野考察的笔录。
  
  (本文为作者阿里人类学田野考察侧记《走向月亮西沉的地方》一书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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